做一个好人来治愈千疮百孔
小区志愿者的合照。受访者供图
陈年君不相信好人有好报了。
2020年6月,妻子淋巴瘤复发,还没缓过劲来,同年9月,陈年君咳嗽带血,去医院做了CT,确诊肺癌中晚期。
“他一直有着朴素的善恶观,认为好人有好报。”女儿陈清说,父亲以前得支气管炎时,她希望爸爸可以去医院看病,他说:“你爹这辈子没有干过一件坏事,这种病不会找到我头上来的。”
但病魔渐渐改变了他的想法。去年3月,陈年君的肿瘤脑转移,因大脑放疗过多,导致了认知障碍,通俗来讲,就是老年痴呆,大小便不能自理,“爸爸睡觉可能会从床上摔下来,偶尔会大喊大叫,要冲出门锻炼。”陈清回忆,因为治病吃药,药物的副作用让父亲的血小板狂跌,“人肿得我都不认识,手脚和下体都溃烂。”
因为陈清需要上班,母亲也是病人,没办法再居家照顾父亲,她把父亲送进了专业的护理院。2022年3月底,上海开始封控,家属被禁止去护理院探望患者,由于意识混乱,陈年君一直和护工念叨,“老婆孩子都不管我了,把我一扔就再也不来看我了。”
陈清被隔离在家,不能陪在父亲身旁,她近乎心碎,视频聊天时,父亲的头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。清醒时,对女儿说得最多的是,“你多照顾好你妈,当心点,家里还有米吗”“不要过来看我,我一切都很好”。她看到父亲在流泪。
“那个像山一样高的父亲轰然倒塌了。”陈清形容,“一个特别坚强,无畏的人,变得只有我可以拉住他。”病情严重后,父亲手部的皮肤经常溃烂,出现大块紫红的淤斑和脓血,他会像个小孩一样叫痛,说,“女儿你救救我,你不要放弃我。”他让女儿多问医生治疗方案,“那种感觉就好像他掉在水里,我放手了,他就要沉下去了。”
“这个阶段,我觉得我快要拉不住他了。”陈清的声音有点哽咽,肺癌是一直需要靶向药治疗的,当听到上海要开始管控,她在网上下单了药品,但快递已经没有办法派送,“药只能坚持到4月20日,我当时感觉路断了。”陈清害怕,上一次的见面就是永别。
在她印象里,父亲是一个“铁血硬汉”,能吃苦,能受累,教育子女很严肃,总是板起脸来不苟言笑,生活能力很强,包揽了家里的所有家务和家电维修,但父亲似乎又是“自卑的”,因为年轻时只是钢铁厂的普通工人,收入并不高。
别人眼里,父亲是个好人。他会帮11楼子女都在国外的老头老太买菜,会把家里90多岁的老人抱到院子里晒晒太阳,会给装修师傅送西瓜吃,会在菜市场去抓他撞见的小偷。在肺癌化疗的病房里,隔壁病床的奶奶出去做检查了,他会把奶奶的盒饭放进自己的被窝里,因为“这样饭就不会冷了。”
陈清一开始并不理解父亲,对她来说,这是在管闲事,是“无意义的事”。
40岁的陈清在父母得病以前,是个家里油瓶倒了都不会去扶的人,是感冒发烧了和父母一起去医院时在一旁发呆的独生女儿。但相隔两个月父母相继确诊癌症,她翻遍了所有肺癌和淋巴瘤相关的诊疗指南,一个人去医院和医生对接治疗方案,陪父母做手术、化疗。
由于父母的病,陈清有急性焦虑症,平常需要药物控制症状,否则会出现心悸、心慌、盗汗、呼吸不畅的情况,隔离在家的那几天,她脑子里全是父亲的病和拿不到的靶向药,她想做点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,刚好居委会需要志愿者协助,她觉得志愿者“可以走出家门,不用24小时待在家里了”,她报名了。
居委会需要负责5栋每栋700人的老旧住房楼,而她负责统计她这一楼层里居民的核酸以及物资问题。她观察到,一开始做核酸时,大家拥堵着下楼,几百人都使用3个电梯,如果没有及时消杀,很容易交叉感染,她向居委会提出建议,希望可以改进。
她遇到一户里面12个人合租的人家,是一群由辽宁来的三四十岁的工人,在帮银行做装修,因为疫情被封在出租屋里。她从门口往里望,空间不大,木架子做的上下床上有简单的铺盖,没有冰箱。他们不太清楚抢菜软件的操作流程,社区团购的价格太高,他们犹豫着没有下单。
12个人,一起买了70斤米,除此之外,一无所有。一开始,陈清想分点自己的物资给他们,但始终不是长远之计。
陈清开始帮他们想办法,在网上搜便宜的团购,为了成团,陈清又到处加群拉人,终于成功下单,物资足以坚持14天。但东西送达之前,他们还是只能靠大米度日。陈清作为志愿者出面,和居委会主任“软磨硬泡”,说明情况,楼层里有3户没人居住,可以把多出的物资分给那12人的出租屋。
她对那些内向而不愿意向居委会开口的工人说,“我们上海人脸皮都很厚的,你们也要脸皮厚一点啊,如果有人对你们说难听话,咱们不要往心里搁,先把物资给拿到了。”
凌晨1点,12个人拿到3份物资,里面有3整只酱鸭。工人一直向她道谢,“以后家里有需要搬东西的,千万记得找我们,大家伙都能干。”
封控以来,陈清从来没有感到那么开心过,那一瞬间,陈清突然能够理解父亲了——为什么一直选择做一个好人。那天晚上她在被窝里哭,“爸爸做善事的时候,一定也是这么开心的。”
上海天气渐渐炎热,他们没有冰箱,有什么需要保存的,陈清让他们放在她的冰箱里。“他们人也很好,前几天还给了我一瓶团购的酱油。”说到这,陈清轻轻地笑了。
整栋楼单身独居的人很多,有人主动把自己吃不完的物资分享给那些装修工人,有人带头后,氛围越来越好,在楼栋的微信互助群中,女孩的卫生纸没有了,陈清主动分享自己的卫生纸。“我想尽我所能,保护好这一栋楼。”陈清说。
在小区里,有一位理发师坚持做义工,一直免费帮小区的老年人理发,上海疫情严重时,他家团了10斤的葱姜蒜,他在互助群里公告,如果有缺葱姜蒜的,可以找他;还有一个在上海打工的小伙子,公司给他寄了20斤挂面,他也直接在群里说,有需要的可以问他拿。
当时物资还紧缺,购买渠道不畅,“这是很了不起的,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以后够不够。”陈清说,“相比于负面的,我更愿意看到这些闪光的人和事。”
陈清自身也面临着断药的困难,精神科的药物本就难买,尤其在封控期间,她加入了别人推荐给她的一个微信互助群。在群中,志愿者建立了“焦虑症求助”的一个小群,帮陈清找到了线上心理医生,在他们的帮助下,陈清通过互联网医院配到了自己的药。
同时,她也在不断尝试和顺丰派送点沟通,说明了父亲药物的紧急性,负责人了解情况后,积极跟进,把积压的快递翻出来。陈清又找到一位有通行证的快递小哥,小哥听说了情况,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把药送到了陈清手上,“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”。
但疫情带来的影响依然让人心痛。癌症病人的群里,大部分都是陈清认识了两年的患者,能一直坚持到今天,花费了极大的心血和财力。况且,能够寻得一个治疗方案本身就非常幸运了,但疫情把很多人的药物切断,治疗没办法持续,家属心急如焚。
各类的救助群在涌现,癌症病人去医院需要交通工具,地铁公交停了,救护车资源紧缺,这时,救助群里有通行证的车主会站出来,帮助这些患者,把他们载去医院。
“网络上有一个词叫‘摆烂’还有‘躺平’,虽然待在家里肯定更安全,但我还是更愿意去努力做一点事,小小的好事。”陈清说。
陈清依然经常和父亲视频,她自称是“爸爸的主治医生”,并和护理院里的医生及时沟通,帮爸爸试了另一种靶向药,肿瘤从5公分变成了3公分,父亲的意识也清醒了很多。陈清一下子轻松了,状态也慢慢好了起来。她期望,爸爸可以坚持到疫情结束,她可以把他从护理院接回家,和他一起回忆他一生做过的善事,并分享自己的故事,告诉他,“这个世界,还是好人多。”
(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陈年君、陈清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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